從朝鮮到台灣 日本「有事論」135周年

高市早苗以首相身分提出「台灣有事」可能造成日本「存立危機事態」與武力介入的論點，導致中日緊張急遽升高，「有事論」再次成為焦點。「何處有事、如何應對」的問題，受限於日本憲法第9條，過去沒有突破專守本土防衛的界線。但1980年代後期開始，擺脫「吉田主義／和平主義」，邁向「正常國家」的呼聲逐漸興起；尤其是1996年到1998年間先後發生台海飛彈危機與北韓飛彈試射，加上美國鼓勵東京修改防衛指針，日本首先在1999年5月推出「周邊事態法」，規定了不限於本土遭受武力攻擊，只要日本周邊地區發生「對和平與安定有重要影響的事態」且盟國（美軍）行使武力時，自衛隊亦將提供支援。

911事件與美國發動反恐戰爭後，日本進一步在2003年建立「有事三法」；除放寬支援美軍的條件，也授權首相發布緊急狀態與防衛出動。此等「有事法制」已不限於本土有事的防衛反擊，「可以預測將受到武力攻擊」時，「事態」雖未發生，但緊迫下可出動自衛隊進行預防與先制。至2015年安倍內閣時期，也是中日釣魚台國有化之爭與歐巴馬政府推動「亞太再平衡」後，東京更推出「安保二法」，明確指出在「與日本關係密切的他國遭受攻擊，因而造成日本存立危機」，可實行防衛出動。所以高市發言爭議的脈絡非始自立場偏右的她本人，90年代後，隨著「國家正常化」思潮與冷戰構造改變，戰後秩序產生的「和平主義／專守防衛」格局就逐漸解消。雖然相關法制還是援引美日安保為理由，美國在「有事法制」中仍扮演主動角色，但東京希望成為西伐利亞體系與現實主義典範下的普通國家的驅力，實際上已難抑制。

「周邊有事—存立危機」的論點突破「專守防衛/和平主義」，還可追溯到135年前，也就是明治維新時期知名政治家山縣有朋首相1890年在帝國議會眾議院的施政方針演說。山縣首相在施政方針表明，「國家獨立自營之道，不外二途：一者主權線守護；二者利益線保護。主權線者，乃國家疆域之謂；利益線者，乃與主權線安危有密著關係之區域。凡為國者，無不設有主權線與利益線。當今列國並立，欲維持獨立，僅主權線之守禦，決非十分完善，亦必同時保護利益線，方能奏效。今欲兼顧利益線以求一國獨立之完全，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。正如預算中所列，撥付巨大金額以充實陸海軍之用，亦正是基於此一宗旨而已。」

至於「利益線」究竟何在？山縣在當年3月發表的「外交政略論」指出：「我邦利益線實在於朝鮮。」此因他舉出沙俄西伯利亞鐵路竣工，朝鮮將成為「多事」之地；為了防衛日本利益線，有時除了動用「強力」，亦別無他途。足見東亞局勢大變之際，明治維新初見成效，周邊（朝鮮）有事已在日本確保存立的利益線範圍之內。

山縣首相發表施政方針時，尚未排除日、中合作制衡俄國，也不否定未來朝鮮獨立之地位。但朝鮮親日派甲申政變失敗、甲午戰後清朝聯俄制日，福澤諭吉的「脫亞論」更躍為主流，認為中、朝實乃難以開化之惡鄰，則日本與中、韓關係從利益線上博弈的對手，一變成為利益線內鄙視、殖民的對象。這個轉變對東北亞各國戰後關係造成長遠的心理後果，加上舊金山和約遺留諸多刻意缺漏的不完整和平方案，遂使「周邊有事」始終被福澤化的「利益線」所纏繞，「普通國家」的訴求難以被許多鄰國公眾坦然接受。高市「有事論」正式掀開這個難題，如何化解殊為不易。（作者為國立台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