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許悔之 攝影/林煜幃
當我還是少年的時候─我是指十幾歲的時候,在書店買到李魁賢先生翻譯的里爾克詩集,我彷彿發現了一個巨大的腹語、回聲之祕密,這個祕密每次在閱讀里爾克的詩或者闔上詩集之後,都會無預期地出現─少年的我,正開始寫情詩,為那些常常覺得應該不會有結局、不知道未來會怎樣的戀情,或者說戀情的想像,而感到莫名的徬徨不安與哀傷,而混雜著甜蜜的幻覺……。
愛是因為孤獨而生起的心理狀態嗎?還是一種在世間覺察自己煢煢獨立而渴望陪伴的幻象而已?我並不知道,我只知道自己的心裡好像住著一個人,一個完美的戀人,她不用開口便對我說出話來,她不用伸出手臂便給了我深深的擁抱,我恍恍惚惚了解,愛是現實與想像的交界地帶,我們愛上別人,有很大的一部分是因為我們的內心空白,那個空白可以一無所有,也可以皓月當空。
里爾克遂成為我的祕密教主,在隱蔽和顯露之間,少年的我,翻讀著里爾克的詩,像猜謎遊戲般,臆想哪一首詩是他在戀愛的狀態。但里爾克太繁複了,他的詩結合了宗教意識、生命叩問以及他獨特的偶開天眼,所以究竟哪一首是情詩呢?我常常沒有辦法分辨,所以我就一直把那些讓我的心感覺到融化的詩篇,當作是情詩了。我可能也抄過一些里爾克的詩句給心儀戀慕的人,像是一位少年對教主的祕密宣示效忠儀式:我這一生也要寫詩,也要寫出會讓別人的心融化的詩。這位教主與其說是里爾克,不如說是住在心裡的戀人……。
一直想編一本里爾克的情詩,覺得那會是我自己的詩閱讀以及編輯出版生涯重要的一件事。這個念頭埋藏在我心裡很久,但是這念頭太珍貴了,我一直沒有找到具足的因緣。
有一次,在台北市文化局和李魁賢先生一起評審,我突然開口了,向李先生提出編選一本里爾克情詩選的構想,得到李先生當場欣然的同意,所以之後我就從李先生所翻譯的幾乎全部的里爾克的詩篇中,一首一首慢慢地讀,那些讓我的心感到融化的詩,我知道,那就是我少年時認定的「里爾克情詩」。
最後選了四十四首詩,並且命名為《你是最溫和的規則──里爾克情詩選》,有鹿文化的夥伴並且將搭配林煜幃的攝影,以及出版後陸續邀約一些人士為情詩錄音──詩是心裡的聲音,詩是住在我們心裡的那個戀人的聲音。
少年時的徬徨與感傷,已經很淡很遠了……,但是情詩總是讓我們能夠回想起自己心中最溫柔、最柔軟的地方。這本《你是最溫和的規則──里爾克情詩選》當然是為有情的人所編選出版的,有情,也許讓我們在世間苦惱,但愛的時候,戀人眼睛之所在便是太陽正在發光……。
戀人在歌唱,戀人行走在里爾克的詩行當中……。
(里爾克著;李魁賢譯《你是最溫和的規則──里爾克情詩選》編者序)
(節錄自許悔之《但願心如大海》)
轉世之書。Book of Reincarnation。
這是我的第一本英譯詩選,我用這個題目來解釋書寫行為、效果,以及意義;更深沉地說,「自己的巫術」如何與「普遍的意識」對話,書寫的誘人之處確存於此。
《轉世之書》收錄我從《陽光蜂房》到《當一隻鯨魚渴望海洋》等五本詩集的近三十首詩,之後,我又已集結了一本《有鹿哀愁》,近二十年的寫詩歲月,攤開來,是自己最艱難、最辛勤的心智習作,一直沒有放棄寫作,乃因寫詩是一種自我召魂、自我治療──為自己的心靈規劃逃逸的路線。
佛家說:三界無安,譬如火宅。我也始終相信沙特的話:他人即地獄。所謂全面性的自由,只有書寫時可以致之。
一九九九年七月,在翡翠之島愛爾蘭。去了Wicklow山區,和一隻鹿不期而遇,彼此對望良久。
有鹿 有鹿哀愁 食野之百合
那隻鹿為何是哀愁的?我果真目睹感覺其哀愁?或是彼此凝視的滲透?我用一首詩〈有鹿〉來為那樣炫惑的時間定格,我想為之記載,因為於彼時光,確切感到自己的心如此柔軟而敏感,像冰融成水,無有定型的流轉,那種移情過程,變為出神狀態。我是我,我又可能是鹿,我用自己的巫術,教山野的開出百合來,迎風搖曳,而鹿,將低頭食取。那是我心中美好的場景,有足夠的寧靜、純粹,可以抵抗世界的喧囂和混亂。
然而詩,又不全然是自己的巫術、自我精神的療程。語言文字又像是一種可戀之物,充滿了光澤、材質和剪裁的可能。有些時刻,我也會很絕望地感到自己的一無所有、無有從屬,那麼,自己辛勤寫成的詩篇,多像可以陪伴入殮的美麗衣裳──因為肉身每天都在逐漸地敗壞。
轉世之書,經過不同語文的迻譯,當然已經失去了原來的語境,反而更像是新的創作,它用一種殊異的腔調,在世界一個小小、小小的角落,發出了聲音,關於人的心靈的活動,受、想、行、識。
每完成一首詩,就像完成了一次自己的巫術,就像是一次心靈的轉世;我,還會記得轉世之前,那些愛戀、怨憎、幸福或者悲傷嗎?
是的,寫詩的時候,我是一個男覡,在煉丹爐的焰火中,目睹了幻象和現實。
二○○一年七月十日《世界副刊》 (節錄自許悔之《創作的型錄》)
求你將我放在心上如印記,戴在你臂上如戳記。因為愛情如死之堅強,嫉恨如陰間之殘忍。所發的電光,是火燄的電光,是耶和華的烈燄。愛情,眾水不能息滅,大水也不能淹沒。
我是沙崙的玫瑰花,是谷中的百合花。我的佳偶在女子中,好像百合花在荊棘內。
耶路撒冷的眾女子啊,我指著羚羊,或田野的母鹿,囑咐你們,不要驚動、不要叫醒我所親愛的,等他自己情願。
以上都是《聖經.雅歌》的字句,優美而如金石的情感。
朋友知道,我常愛讀聖經的若干篇章,遂送給我一本旅行的版本,外層裹覆以有拉鍊的皮革,適宜隨身攜帶,封面則鐫印有我的名字。收到這樣的禮物,內心滿懷歡喜。雖然我已經有兩冊同樣譯本的聖經了,但是這一本,以後可以常常帶著去旅行。
我翻到〈雅歌〉,回想起十幾歲初讀到的記憶,眾多自然界的譬喻、季節的氣息、山丘上迢遙而又近身的召喚、對愛情本質的洞察和深深的耽溺……,都讓〈雅歌〉顯得優美無比。每次有人問我,什麼文章書寫愛情最為貼切美麗,我總毫不遲疑的回答:聖經雅歌。
透過溝通最本質的方式:近取諸身、遠取諸物;加以揀擇讓人心動心折的譬喻,這樣的力量,正是人類渴望的抒情本能,也是文學的核心。我又重讀了〈雅歌〉,感覺到世界的變化之中,那些不變的、值得我們縈繫於懷的美麗,透過敏銳的心緒、藉由有力的字句。
由蔣勳先生企畫的「巴黎巴黎,我住巴黎」,正是頌唱一座美麗城市的雅歌。這座歐陸的老城,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,投身棲居於其中,去感受揮霍生命、創造美麗、不被社會價值管理的自由之趣。整個專輯是一群波希米亞年輕人的生命熱度,他們生活在巴黎、生活在他方。
如果,我們常常有美麗的思緒,那麼處處都聽得見雅歌了:一次會面、一場愛戀、一部電影、一本好書、一座城市,或我們的一生。
就像閱讀《聖經.雅歌》,小鹿站在比特山上,我們的心頭彷彿流出了蜜。
《聯合文學》二三六期
(節錄自許悔之《創作的型錄》)
許悔之,一九六六年生,曾獲多種文學獎項及雜誌編輯金鼎獎。曾任《自由時報》副刊主編、《聯合文學》雜誌及出版社總編輯、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董事,現為有鹿文化發行人。
著有詩、散文、童書多冊,作品被翻譯為英文、日文出版。
二O一七年起,藝術創作的作品,陸續參加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、台北市立美術館、Art Basel HK……等多種聯展,並舉辦個展數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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